本文来自 http://huangsewenxue.com/ 姑且不论铁冰河在得入安全境地后会不会放过自己,他只要将密迹功法带回北冥,便会给梵原带来灾难。“到时,桑河堡又要多牺牲数以千计的梵原人。”叶儿心性善良,决不想因为自己而造成这样的恶果,可是,她又是那样地热爱人生,那样留恋九婴的爱。 见九婴要自残换回自己,叶儿心中大急,道:“九哥,且慢!” 听到叶儿唤他,九婴举起的右手放了下来。 叶儿这才放下心来,道:“我就知道九哥最疼我……我还记得在千溪城你带我第一次御剑飞行,我们在溪水上相依相偎;我也记得在岛上我们看明月初升。我记得所有所有你对我的好。叶儿虽然笨,但叶儿对你是全心全意的。” 九婴悲道:“我知道,我知道!”此时,在他心中,只想叶儿能脱离铁冰河的魔煞焰。 叶儿笑笑,道:“九哥,还记得吗,我在海边观月时说过:”但愿此刻便是永远‘?“九婴点点头,叶儿又道:”九哥,记住那时的叶儿吧。……你可知,叶儿为何会以心相许?“ 在这样的生死时刻,叶儿却如平时与九婴相会时娓娓而言,似乎并未受伤,又仿佛根本意识不到危险。火公等人包括铁冰河都被这出奇的平静所震慑,不知不觉一直听她说下去。 九婴对叶儿摇摇头,道:“叶儿,你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只要你活着。” 第三卷 北冥国 第十六章 香消叶落 叶儿凄然道:“九哥,你好心狠!”泪珠滚滚而下,却显然不是在责怪九婴。 她又道:“你只道你我易位,我就能看着你孤身涉险吗?” 九婴几乎要哭出来了,他此生从未感到如此地无助,当他自己面对危险的时候,都是愤怒与战意来面对,而当看到心爱的人身处险境,却才真正感到生命的渺小无力。 叶儿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从玄武剑铺到赴那城外的恶战,再到千溪城你接下神武一怒,你是我眼中真正的强者。你是那样地强大,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你害怕。叶儿能和你相遇,不枉此生!九哥,你是我最爱的人,也是我的骄傲,我绝不允许九哥在面对敌人时害怕……哪怕是,为了我。” 叶儿含着笑眼望九婴,手中已祭起一枝罡气蔷薇。 九婴心腑俱裂,双目圆睁,绝望地大叫:“不要~~~~” 叶儿的花刺已向铁冰河击去,距离近在咫尺,铁冰河没料到叶儿命悬一线之时还敢偷袭,魔煞焰气急吐,将叶儿击倒,花刺自他耳边射过。 九婴不等叶儿落地,已抢到身前,一把抱住。铁冰河见情势急转,不敢逗留,倒退御剑,往海边飞去。 火公道:“房烛,不要让他离岛。”房烛领命追去。 火公召过野凌,令他回木屋区去召集弟子,到书阁前集中。 九婴抱着叶儿,心中一片空荡荡,叶儿的身体在他怀中迅速转冷,面容平静一如生前。魔煞焰是修魔人的冰系功法,叶儿一被击中,便失去了血色,所有的血气和真元在瞬间被急速凝结。九婴悲痛已极,由悲而生出仇恨,由恨而生怒。 “叶儿,等着我。我用他的血来祭你。”九婴小心地放下叶儿的身体,对站在身边抽泣的尹喜道:“谁都不准碰她,谁碰她,我杀了他。”尹喜点点头。 “吼~~~~”九婴御剑飞上半空,仰天怒吼。 ****************************************************** 铁冰河未能逃到海上,在房烛的追击下,他只能在树丛中穿行。若是在空中,他根本无法甩开房烛,便要被他的罡气撕成碎片。 很快,他逃到西岸密林的尽头,前面便是海滩,他不敢下海,那里没有阻隔,房烛很快就能追上他。铁冰河绕着海岸边的林子急掠,想绕回西岸,伺机甩开房烛,再强渡海峡。过了海,到了漫无边际的大陆,也许还能摆脱追杀。房烛的战神境功力实在可怖,不要说与之正面对抗,想要在他手下逃脱都已是不易。 九婴升起十丈,环顾密迹全岛。远远望见东岸有人影御剑急掠,顺着海岸,边飞边向脚下林中发出罡气波。他此时心中空灵一片,知道那是房烛在追杀铁冰河。于是返身向西,往西岸飞去,要在铁冰河横渡海峡之时,将其截住。 不一时,九婴便已到了西岸,里许之外,房烛正向他这方向将铁冰河逼过来。此时,铁冰河只知房烛在后,而房烛却知九婴在前面截杀,他怕九婴不敌铁冰河,手下罡气纵横,要在铁冰河逃到九婴面前之前将他毙杀。房烛心急,手中加力,罡气波更加强横,御剑的速度反而慢了。铁冰河借着枝繁林密,对手无法判断他的具体方位,向前拼死急窜,又将房烛拉开了数十丈。 九婴自空中缓缓降下,拦在铁冰河之前。 铁冰河此时才发现有人在前面阻截,却并未将来人放在眼里,大喝一声,祭起魔煞焰团,直向九婴冲来。 “呔!”九婴手中罡气早已蓄成,以掌为刀,刀气长达丈余,竟不防守,当头向铁冰河劈去。 铁冰河原拟以魔煞焰团将九婴逼在一旁,便抢往海上,不料九婴不闪不避,直接抢攻。前有九婴,后有房烛,他只要与九婴交上手,滞上一滞,便要被房烛追上。他以军功当上北冥千魔使,格斗经验极为丰富,二者相较,当取其轻。手中的魔煞焰自不能发出,急收回罡气,护住身体,同时身形横移,径往海上掠去。与房烛数十丈的距离来之不易,他不想因恋战而失去逃生的唯一机会。 铁冰河算错了一步。九婴的刀气出乎意料地凌厉,单凭仓猝间撤回的罡气凝成护身,还不能完全挡住。呛啷一声,刀气斩中左肩,直透骨髓,铁冰河惨嚎一声。刀气奇强,他气血翻腾,黑绿麻衫碎成粉片,战甲崩裂,险些从剑上跌落,在空中晃得两晃,借力前窜,穿过沙滩,掠到海上,顺势化开一些刀劲。 九婴一击不中,御剑直追,如影随形,也跟着到了海面之上。 铁冰河一时借力飞出一段,但毕竟被刀气震伤,飞速较前慢了许多,后面有两个强手追来,心知此次必无生还之理。他是军伍出身,既已置于死地,便索性停下,回身正对九婴,咬牙恨道:“小子,自寻死路!” 九婴与他相隔数丈,也半空停下,双目似要喷出火来。 铁冰河遥见房烛自九婴身后如电飞来,不再耽搁,尖啸一声,祭起二丈火焰人形,大喝一声“魔——煞——天”。 房烛此时离二人只有十余丈远,猛见铁冰河垂死一搏,祭起“魔煞天”,心道不妙。那“魔煞天”是北冥千魔使的最高功法,与梵原的“神武一怒”、清凉境的“拈花笑”齐名,威力奇大,便是他这样的战神境修为,都极不愿意正挫其锋。而此类巨招耗力甚大,除非铁冰河不准备留余力逃窜,否则是决不会用的,可见这个千魔使生念已断。 九婴面对魔煞天的杀气,却无半点避让之意。 “杀!”九婴体内的杀气、真气涌出体外,一个血红耀眼的龙角甲士手举长刀,神威凛凛,凝在半空。 时间随着魔煞天和龙角甲士的凝成而固结。虽时值白昼,但空中乌云密布,暴雨将来,滔天巨浪在铁冰河和九婴脚下,而这二人都是抛开生死、以命一博,周遭黑暗更衬出两个巨大罡人的刺目炫光。 看到魔煞天的出现,房烛的心原本沉到极点,但当九婴从体内唤出龙角甲士,他惊呼一声“神武一怒!”,心头又涌起了希望。叶儿之死,使得他因先前错怪九婴而极其愧疚,若九婴再死于魔煞天之下,他此生恐怕都不会原谅自己。但是,九婴在此生死存亡一刻,居然自然地进入了神武境修为。 “神武一怒”是神武境修真者的无上功法,但形式却因人而异,公王怒的罡气人形与他的真身相近,而九婴的罡气人形则融合了角龙与九婴真身的形体。 此时,金刚密迹百余名御剑境弟子跟着火公远远赶来。他们也看见了岛西海面上两个耀眼的人形。火公知道,生死立见只在这一霎间,飞剑加至极速,向前方电射。数百双眼睛都看着千魔使与神武境修真者的这一次对决。 对决的两人都已将战意贯注于人形之中,魔煞天首先启动,双拳成抓,带着冰冷灰焰,合身向龙角甲士扑来。它下面的海水虽未被冻住,打到半空中的浪花却被凝成冰块,纷纷坠入海中。 九婴的龙角甲士一经凝成,便也发出,狂怒之下,竟后发先至,携着怒吼龙吟,执刀向魔煞天劈去。 两条人形撞在一起,光芒刺目,声动全岛。所有密迹弟子都感觉到了脚下的颤动。房烛离二人最近,头发和衣角被气波猛地推向后面。 巨响过后,光芒渐息,众人凝目再看,魔煞天的灰色人形已不见,只看见龙角甲士仍在一刀刀横斩竖劈。只有房烛看得真切,铁冰河已在刚才的一合中重伤,九婴的神武一怒仍然不散,而是一刀刀斩向半空中还未落下的铁冰河真身。 铁冰河的战甲在岸边便被九婴击毁,又被房烛追了数十里,在九婴蕴含全盛怒意的一击下未能幸免。 九婴口中“杀”声不断,如疯如颠,铁冰河的尸首在他的怒刀快斩下,残肢血肉和碎末血雨洒满半空。房烛也是经历血腥军阵的人,却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杀戳,不禁呆住。 铁冰河真身被砍为碎片残肢,落入海中。九婴的龙角甲士手中不停,带着龙吟之声跟着窜入海中。这一片海面立时血浪飞溅。 房烛这才回过神来,神武一怒耗力极巨,哪有象九婴这样用的?他是处于极悲极怒之中,此时人近疯癫,如此下去,不久便会脱力而亡。 房烛上前,也不敢硬行控制九婴真身。修真者的这种极至情态下,真气又盛,最容易走火入魔。他情知多耽搁一会儿,九婴就多一分危险,于是对着九婴真身大喝一声:“叶儿。” 果然,九婴听到有人呼唤“叶儿”,怔上一怔,神志清醒过来,龙角甲士随即收回体内。他在龙角长刀上晃了一晃,便向海面直坠下去。 ************************************************************** 九婴在书阁前的地上醒来时,面前是火公、尹喜和野凌。 “叶儿呢?”他第一句问得便是叶儿,两眼望着尹喜。 尹喜悲喜交集,哽咽道:“在你身边。” 按照九婴的嘱咐,尹喜没有让任何人移动叶儿的身体。 九婴转过头去,看见叶儿正躲在他身边,面目如生。但他知道她已永远离去,就如她身上那淡淡的蔷薇花香。 尹喜眼中带泪,颤声道:“如以前一样,我知道你一定会醒来的。我也知道你第一句问得便是叶儿。” 九婴艰难地挤出一点笑容,伸手抚着叶儿的长发,悠悠道:“至少,叶儿永远都象现在这样漂亮了。”他爱人已逝,仇人已诛,此时恢复了平常的心境。 火公见九婴醒来,神志也已恢复,便起身站起。此时,最能安慰九婴的只有野凌和尹喜。 九婴对火公道:“长老,我想将她葬在岛上。” 火公道:“密迹岛便是你和叶儿的家。”言下之意,埋葬叶儿之事,九婴可以自己做主。 ************************************************************** 金刚密迹东岸,林间新冢,仙带小鹿悠闲地逛来走去,空中白鸥偶尔鸣叫掠过。 九婴看了看四周的景致,道:“这里可以看到月亮,潮水也淹不到。叶儿,你看见了吗,那些仙带小鹿也会常常来陪你的。” 尹喜和野凌陪着九婴坐在叶儿的坟前。尹喜道:“我听说人离世之后,还会有灵魂。” 九婴笑道:“你看叶儿离开时的时候,脸上是多么平静。可见,死也并不是可怕的事。我想,叶儿会听见我们的声音的,所以才把三颗传音珠埋在她身边。” “野凌~~~”远处传来呼唤野凌的声音。 尹喜笑道:“蓝儿姐来了。”自罗蓝儿和野凌好上之后,他们这群朋友仍是四人。 *************************************************************** 叶儿离开了,九婴惘然若失。悲痛随着铁冰河的消失而散去,他心中努力地忘却那一天的黑暗,多的便是回想与叶儿在一起时的阳光笑语。野凌和尹喜看着他一天天恢复过来,也就放下心,尽量不去提仇恨和伤痛。 在九婴的内心深处,又如何能不记挂叶儿,她是他的初恋,也是他此生唯一的恋人。刚入密迹岛时,那种对修真意义的苦苦探求,已经不再继续。如果说,楼甲告诉他母亲舍丽之死,使他心中永远埋下悲伤,那么,叶儿之死便在他体内深植了思念。这种思念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他自己都感觉不到。 脖颈上还挂着叶儿的传音珠,九婴宁愿相信,她还能听得到。所以,在平时和人交谈中,他不再提及母亲和叶儿之死给他心中带来的阴霾,以免叶儿在九泉之下为他担心。这时的九婴,生活在对叶儿的回忆中。 不管九婴是如何想的,至少他看起来很正常。叶儿之死对野凌和尹喜来说,则是修魔人夺去了他们的朋友,心中更多的是仇恨。当然,这样的情绪是无论如何不能在九婴面前表露的,他们怕唤起九婴的痛苦。九婴的仇恨他们都见识过了,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疯狂。 随着陆须、禺比和罗蓝儿等密迹弟子的归来,金刚密迹逐渐恢复了平静。经过大规模的搜剿,梵原付出了百余名神修士、神武士和一名神使的代价,清除了潜入梵原的所有北冥修魔者。桑河堡和多闻的警戒加强了数倍,却没有看见北冥军的大型动作。因为杀手团潜入计划的失败,北冥人似乎暂时不准备对梵原动武。 狂屠铁冰河之后,九婴进入了神武境,成为密迹岛上除了两名副堂主明心、飞雪之外的第三位神武境修真者。但他是不适合执教的,因为他的修真生涯有过太多的奇遇与机缘,对修真弟子来说没有一点参考作用。况且,他也无心担任教学,因此,他虽不用再上堂课,但在金刚密迹的身份仍是弟子。 自叶儿事件之后,火公加强了对密迹书阁的防卫,九婴自然成为守卫书阁的最佳人选。平时,他只在书阁里观阅牍板,坐禅修行,偶尔也向几位堂主请教。 房烛对他心中有愧,恨不得把一生所学全转到九婴身上,但九婴还是对禺比的炼器最感兴趣。也许是为了让叶儿不那么寂寞,也许是因为潜意识中想封闭自己的痛苦记忆,他的龙角长刀和残破的玄冰战甲都随叶儿埋入土中。这一段时间,他都在为自己炼制新甲和武器。 禺比很高兴有这么一个弟子,尹喜在他眼中更象玄武剑阁的缨杰,因为他所炼的装备大多适合于大批定制。九婴则不同,他炼器只为了兴趣,只为了自己,从选材到炼制构思,都不适合绝大多修真者。 九婴正在炼制的战甲和兵刃都让禺比羡慕不已,那种构思少了许多禺比的犹豫性格,也少了许多累赘,虽然目前仍比不上禺比的混元装备,但却有不断完善的余地。 禺比的混元青甲和混元棍贯注了他百年心血,自然是当世无双的极品,但他却懊悔于最初的构思。这两件装备熔入了各种属性的数十种矿石和物品,在他炼器神手之下,属性不相抵触而互相结合。这样的装备配在战神境高手身上,可以为应付所有属性的攻击与防御增色。但让他觉得棋低九婴一筹的,正是这曾经引以为傲的特性。 九婴的选材极为简单,都是在密迹岛就地取材。玄冰是他的首选,因为他最近的一件战甲便是这种质地,叶儿的短剑也是这种质地,而玄冰在密迹岛南面便有一小块矿区。再有,便是用到子蔷薇花的叶和仙带小鹿的茸,这两件,纯粹是对叶儿的寄念。一开始,禺比对九婴的选材深深地不以为然,在他眼里,这样的选材纯属玩笑。 但九婴却固执地要用这几样材料合炼,蔷薇叶和鹿茸被结合成轻巧的红色丝帛,柔软并且易断。再加入玄冰后,这种红色丝帛竟变成了绛红色,并增添了坚韧属性。因为材料的简单,九婴不用象禺比那样,把心思都花在如何使它们不相抵触上,而是不断地加强战甲的坚韧程度。战甲色如凝血,九婴叫它“血甲”。 那柄“黑剑”也是一样,只有玄冰和精炼的镔铁,玄冰的含量较少,整把剑便如在镔铁的原色上加上了玄冰的光泽。镔铁是强韧的材质,而玄冰是刚脆的材质,二者相熔费了九婴和禺比不少功夫,但一经合成,便具备了无上极品的初胚。 禺比的屋里挂满了残甲断剑,这是他精益求精的结果。而九婴的血甲黑剑从初炼成形,便没打算过要进行大改,这副装备的纪念意义远远超过了它的精纯品质。 “唉,我因为过于追求完美,反而落了下乘。你的血甲黑剑总有一天,会被炼成天下第一神兵。”禺比在酒后总是这样对九婴感叹。 ************************************************************** 尹喜在半年后突飞猛进,进入了御剑境初期,连陆须和房烛都另眼相看。在几位堂主当中,只有禺比在偷笑。要知道,尹喜上进的动力便是看到了九婴的血甲黑剑,他是要苦练到神武境,再好好炼制极品装备。 与尹喜相比,野凌进步的速度也很快,但动力却浪漫一些。罗蓝儿对他说:“你要是在第一年进不了御剑境,就别想再约我出去。”野凌突破御剑境之后,仍不停止,现在已是御剑境中期。但是,这还是让罗蓝儿不怎么满意——野凌一直是用长兵器系的铁枪,即使进入了御剑境中期,他还是不能“御枪”飞行,不能飞的恋爱感觉,自然少了许多缺憾。 这三年的时间,九婴的生活平静如边陲的桑河堡。似乎叶儿因冥梵之战而死,随着她蔷薇花香的消逝,战争的硝烟也随之消散。 然而,正如楼甲说过的:世上只要有生灵,就不可能平静。 第十七章 摩崖之行 叶儿不在的日子平静而漫长,梵历4126年,九婴在密迹岛上渡过了第三个春天。 这一天,一个弟子来报,说大长老火公在战神阁等他。九婴放下手中的黑剑,来到战神阁,没有急事,他并不喜欢御剑。 火公早已泡好一壶香茶等着他了。九婴这几年常和火公一起泡茶听道,笑了笑,便盘腿坐下。火公道:“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的海皇灵珠之事?” 九婴怎么能忘记,那是他初识叶儿的时候,见火公提起,便道:“海皇灵珠不是落入北冥人手中了吗?” 火公道:“近日,梵原到北冥的探子得到消息,海皇灵珠又从北冥人手中丢了。”自北冥潜入梵原的杀手团被清除之后,三年来,梵原不断派出探子前往北冥,试图找到海皇灵珠的踪迹。 九婴道:“丢了?难道和从前在清凉境不翼而飞的情况一样?” 火公道:“也许是吧,现在大家都不清楚情况。近年来,找寻灵珠的事一直是由摩崖配合梵军。”九婴点点头,他知道上次梵原从北冥西南的不死林边缘带回灵珠的便是摩崖长老郁陀。 火公又道:“但是现在,摩崖的大长老摩伽妙仍未出关。门中只剩下郁陀、崇恩和吕释儒三位长老,郁陀长老据说自三年前回到摩崖后一直在养伤。他们这次是无法配合寻珠了。” 九婴道:“那金刚密迹自然要担起这个责任。大长老,有什么吩咐您就说吧。”火公很少会闲聊,九婴知道自己又要和海皇灵珠的事沾在一起了。 火公颔首道:“你果然反应快。密迹需要派一个得力的人去办这件事,禺比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他一生沉于炼器,不理俗事。房堂主几百年都改不了他的火爆脾气。陆须是密迹最好的教授堂主,弟子离不开他。在明心、飞雪和你之中,我对你比较有信心。” 九婴笑道:“禺堂主和房堂主的毛病我可是全都有。阅历也不及明心、飞雪丰富。” 火公道:“但是你的修为很难以修真境来判定,同样是神武境修为,没有人能打败你的。况且,我觉得你的福缘一向好。” 九婴道:“能为梵原出力,弟子自然是当仁不让。我什么时候启程?” 火公道:“随你。但是此去北冥路途中有何变数尚未可知,我已飞鸽传书到摩崖,你顺道去拜访一下郁陀,他去过北冥,有些经验应该对你有用。” 九婴想到崇恩,自三年前赴那城分别之后都还没联系过,叶儿死后,他更是愧于面对崇恩。此次上摩崖,也要见见他,了却心中的这个结。 他没有在密迹多耽搁,辞别了尹喜、野凌和罗蓝儿等朋友,与几位堂主聚了聚,便带上血甲黑剑和一些币石,启程前往摩崖。 九婴现在已能御剑渡过海峡,到得沐仙半岛,回首望去,三年前和叶儿、尹喜等一众新弟子在岸边等船的情形恍如昨日。海浪轻拍,天高云淡,一切景色依旧,笑语欢声似乎还在耳边。一阵凉风拂过,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自嘲地笑笑,御剑奔摩崖而去。 御剑而行,与从前徒步游历自然不同。不三日,九婴已到了摩崖。逆梵水北行,地势由平原变为山岭。“摩崖”顾名思义,“崖”在佛奴、雷音二河汇成梵水之处,高逾百丈,笔直险峻,山壁正中留有三千年前的仙道石刻。 与摩崖派的名声相比,它的外表显得很内敛,所有的门人都集中在崖边的一片林中,稀稀落落二十来间茅屋。九婴直走到林外,几次询问路人,才确定眼前的这个“村子”便是摩崖。 他走进林子,摩崖的修真者们并没有上前问话,只是各行其道。九婴逛了两圈,心道,叶儿长大的地方我总算也来过了。他找到较大的一间屋,门没锁,便直接走了进去。 “崇恩前辈!”九婴一进门就认出了崇恩,他还是那样瞿烁有神,只是眉宇间添了些苍桑。九婴背着光,崇恩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笑道:“你来了?坐吧。” 崇恩是九婴来摩崖最想见的一个人,可是面对着他,却又说不出话来。 崇恩道:“叶儿的事,火公大长老都告诉我了。” 九婴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是默然无语。这样坐了一会儿,他道:“我这次来是找郁陀长老的,我要到北冥去找灵珠。” 崇恩看了看他,道:“看来你已经参透神武境了,我一直说,你这孩子的福缘不错。” 九婴黯然道:“也许是我修真的福缘太好,连天都妒我,所以才会夺去了叶儿。” 崇恩自九婴进屋后第一次露出点笑意,道:“看得出,你很记挂叶儿。” 九婴低下头,道:“她是我此生最爱的女子,我却看着她在面前死去。” 崇恩道:“不必挂心了,叶儿是个好孩子,她的死恐怕更多是为了梵原。郁陀长老就在隔壁,你去找他吧。离开摩崖时再到我这儿来一趟。”他也很想和九婴聊聊,但无论如何,国事总比私情重要。 九婴起身辞别,来到郁陀屋中,向他呈上火公的书信。也许是因为有内伤在身,郁陀的面容比崇恩苍老许多,这种老态让九婴觉得很亲切——楼甲也是这样。 郁陀让他坐下,仔细地读完火公的信,又很认真地打量了下九婴,赞道:“你的年纪不大吧,想不到已是神武境修行。” 九婴谦道:“只是多碰到些机缘,无足挂齿。”三年来,他的性格平和了许多。 郁陀开始进入正题,道:“海皇灵珠是清凉境的圣物。这与清凉境东面摩揭海中的巨兽有关,巨兽名曰海皇,五百年出现一次。海皇庞大无比,长逾百丈,它的力量不是修真者所能对抗的,而唯一能暂时制住它的便是海皇灵珠。每当它出现时,清凉王便会乘巨船出海,以灵珠将它暂时制住,并将它的元气收入珠中。” 九婴道:“海皇有很多吗,被吸收了元气不会损害它的生命?” 郁陀道:“那巨兽我也有幸见过一次,如今想起来仍是觉得天地造化,为什么要造出这样的怪物?它的元气极足,灵珠也镇慑不了多久,但一次采集的元气,便足以让清凉境修真界的顶尖人物功力大进。因此,灵珠对清凉境大部分修真者并没有意义,只是供王室和少数权臣使用。” 有些情况,九婴早年也听说过,但是不及郁陀说得详细。他问道:“据说,清凉境是因为垄断了巨船的制作技术,才得以独占海皇的元气。那么,梵原和北冥为何不惜数百战士的性命去抢夺灵珠呢?” 郁陀笑道:“清凉境与北冥、梵原千年来成鼎足之势。二百年来,梵冥战乱不断,清凉境从未插手。也许是因为清凉王的贪欲并不重,但另一种说法是,清凉境与冥梵隔海,无法在短时间同时运送大批战士上岸。无论是哪种说法,自近年清凉境的巨船制作开始普及于军中,冥梵双方与清凉境的交往便开始频繁。” 九婴道:“原来如此。在冥梵之战相持百年的情况下,清凉境的力量倒向哪一边,哪一边便能取得绝对优势。那么就是说,双方争夺海皇灵珠,都只是为了示好清凉境。” 三年前的一次闲谈中,他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当时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北冥夺取灵珠,只是为了不让清梵结盟。而实际上,北冥完全可以借助灵珠,做到冥梵结盟。虽是很简单的道理,但他先前觉得梵原必是“得道多助”的一方,清凉境无论如何不会去帮助北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九婴渐渐学会了不依凭个人好恶去判断情势。 郁陀点头道:“正是如此。这次梵军探得海皇灵珠再次失踪,恐怕北冥已派人四处搜寻,梵原自不能落后。关键的问题是海皇离再次出现只有一年,而冥梵再战在所难免。若不是三年前杀手团受挫,这战恐怕早就打上了。” 九婴愁道:“这灵珠难道会飞不成?说没就没。千里大漠,我该从何处入手?” 郁陀道:“若消息可靠,这已是灵珠第二次不翼而飞。此中缘由我也不知。但我上次拿到灵珠时,并没有发现它有什么异常。但我想它即为灵物,必是喜欢灵气充沛之地。前次我就是据此推测在不死林边缘搜寻了数月才碰巧遇见的。” 九婴笑道:“不知我此番是否有郁前辈这样的运气了。”他对冥梵双方为结纳清凉境而争灵珠,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郁陀正色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事关系到梵原安危,不可不尽力去做。至于能否成功,那是后话。”也许发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他顿了顿,道:“梵原虽然不想结纳清凉境合攻北冥;但若是让冥清相联,对梵原来说,便是千万条修真者的生命。” 九婴也感觉到自己对此事带有成见了,忙拱手道:“多谢郁前辈指点。”他此时手心沁汗,暗想好险,幸好有郁陀这番指点,自己若带着先前想法去做事,将要愧疚一生。 他正要再问些详情,门外走进一人,也不坐下,戟指九婴道:“你就是那个九婴!?” 九婴抬头看去,见那人年纪与崇恩相仿,一脸鬃须,双目圆睁,手指几乎要点到自己额头上,极为无礼。若是平时,他早已站起斥问,但摩崖是叶儿师门,他此次是带着愧疚之情来拜访崇恩和郁陀的,当下平定心神,道:“晚辈正是九婴。” 郁陀喝道:“释师弟,不可对密迹客人无礼!”郁陀称那人为师弟,那便也是摩崖长老一辈,九婴忙站起施礼。郁陀道:“九婴,这位是我门的释儒长老。”原来,郁陀、崇恩和释儒当年一同师从摩伽妙,此后便留在摩崖,分担长老之职。 不等九婴开口,释儒又喝道:“好好一个叶儿,怎么跟了你便没了?好小子,听说你也是神武境修为,出来让我揍一顿,也不能算欺负晚辈。” 见释儒为叶儿之事发怒,九婴心中反而怨气全无,心道:“叶儿之死确实是我的错,这释长老因此寻畔,必是对她感情至深。” 郁陀道:“你又不是没看到过火长老的书信,叶儿是伤在北冥千魔使手下,九婴已替她报了仇,为何要对晚辈这样?你修真数百年,自己这点脾气还管不住?” 九婴不想让此次摩崖之行有所缺憾,反而对郁陀道:“释长老说得不错,叶儿确是因晚辈而死。这顿揍该挨的。”他三年前为房烛所误会,此后仍是一如既往对房烛以师礼相待,心性早已宽容许多。 释儒见他如此回应,倒没了脾气,抱着双手,圆瞪大眼,气呼呼道:“这句倒象人话。来,到屋外去,说不定我下手会留点情面。”但凡是释儒这样脾气的人,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 郁陀笑道:“既然如此,许多年未到密岛走动,机会难得,我也想见见九婴的修为。你们就空手过招,点到为止,切磋切磋吧。”金刚密迹与摩崖常年同享盛誉,他一方面想看看这个年轻弟子的修为,另一方面也想判断火公这次寻珠人选是否有误,同时让他们空手过招,料想有战甲护身,不至于受伤过重。 九婴领命出屋,见释儒已蓄成罡气,在空地上等他,便站到数丈之外,也暗蓄罡气。郁陀去邻屋叫上崇恩一起观战。 释儒叫一声:“进招吧!”他是摩崖的长老级人物,虽口说要教训九婴,却不愿抢先手占晚辈的便宜。 九婴拱手道:“我既是来挨揍的,岂有先出招之理。”他想定,既为叶儿之事诚心陪礼,便是打死他也不还手。 释儒怒道:“好小子,如此托大!”双手齐挥,两道土黄色罡气如灵蛇般向九婴袭来。3九婴暗赞,摩崖所学果然不同,罡气在空中灵动无比,竟无法判断攻击的方位。手上不敢有懈,祭起圆盾,护住身体。 两道罡气击上圆盾,震得他双臂微麻。 释儒赞一声:“好小子,果然守得严实!小心,我要加力了。”口中说话,手下不停,凝出一个弧刀,向九婴头顶击来。 那弧刀罡气初时来势不快,九婴罡盾不凝,略一低头,便让过弧刀。抬起头来,却见释儒眼神有异。他不及思索,头也不回,忙反手一个罡盾护住后背。“呛”地一声,果然有罡气撞盾之声。 释儒刚才这道罡气虽不十分有力,却诡异非常,竟能在空中绕弯回旋。早期北冥土著用弧刀捕猎,遇鸟兽,以手掷刀,若一击不中,飞刀便会游回手中。他早年游历北冥见过飞刀狩猎之法,那时冥梵之战还未开始。近年来他精研武技,取巧思于土著的飞刀,自创成“弧月斩”。 释儒在格斗中首次用出新创弧月斩,却被九婴躲过,心中懊恼,叫道:“好小子,果然狡猾!再吃我一记。” 九婴只有苦笑,方才若非发现释儒眼神有异,他早已被诡异弧刀斩中,而释儒还口口声声说他“狡猾”!眼见释儒跃起,手脚并用,十余道弧月斩齐发。他身材壮硕,跃起时却十分灵活。而以脚发罡气,九婴不要说见所未见,而是闻所未闻。 释儒大恼之下,集新创绝学和十成功力,发出十余道罡气。九婴已抱定只防不攻的想法,看罡气来势,心知以防御阵前后护卫肯定挡不住,只好凝盾,挡住四五条弧刀,剩下的七八条弧刀自他身周呼啸而过,九婴知这些弧刀必会回击,忙转盾向后抵御。 释儒哪容他喘息,不等那七八条弧刀回击,手足连发,又是七八条罡气袭来。为了抢住战机,第二轮弧月斩力量弱了许多。他弧月斩发得手顺,索性又迅速凝气,再发出几刀。 此时,数十条弧刀在九婴身周穿梭,他双手祭出小盾,前遮后挡。幸好在密迹岛被房烛苦训过一段,其中不乏罗蓝儿的苦功,九婴的身法已不是三年前可比。然而弧月斩太过诡异,他眼见要躲过这三波攻击,右腿一麻,被一道小罡气划出一道血痕。 见九婴受创,释儒也就停手不攻。 九婴正要抱拳认输,却被释儒止住。释儒道:“你一直并未出手,哪怕在我发罡气时向我攻上一招,我也要老脸丢尽了。罢罢罢,新秀人才辈出,我是老了。”摩崖三长老与叶儿情同父女,其中以释儒最是性情,感情也最深。他初见九婴,想起叶儿便一时气急,此时见九婴功力不俗,又一再谦让,想起火公的书信,心道“叶儿喜欢上这小子,倒也眼光不差”。再加上新招被破,一腔豪情恰如梵水南流,也就平了心态。 九婴道:“释前辈何必这样说,我若有机会出招,怎会不出?苦于应付你的进攻腾不出而已。其实释前辈这一招,构思新颖,若是稍加修改,定能与神武一怒争高下。” 将弧月斩与神武一怒相提并论,是对释儒新招的至高评语了。释儒本兴趣索然,听他如此说,兴致又起,道:“来来,进屋去,我们好好探讨一下。”经此一战,无意间,他已将九婴列为与自己同等的修真者。崇恩与郁陀见这位师弟乍喜乍怒,相视苦笑,同时摇了摇头,也跟着进屋。 郁陀要交代九婴的灵珠之事基本都已述清,这一晚倒是释儒缠着九婴讨论武技,一老一少,惺惺相惜,俨然一对相识已久的忘年交。 其实,神武一怒作为神武境修真者的最高功法,也有些不足,主要在于凝气时间过长,若在第一时间不能震慑对方,便较易被躲过。遇上强手,若一击不能奏效,再要蓄气就更慢了。而弧月斩正好相反,以轻灵随心为优势,随发随收,不影响发招前后的防守。 九婴已从释儒的出招中看出,摩崖一门以提升修真功力为主,武技不甚重视。便将之前在密技岛上,房烛和罗蓝儿所教的武技中,提炼一二与释儒交流。 摩崖虽是修真大派,但较金刚密迹闭塞,偌大一个“摩崖”的名声,门下却只有数十名弟子,这主要是因大长老摩伽妙的清寡心性所决定的。释儒乍闻九婴所述的武技功法,如获至宝,当下也将自己的修真心法与九婴同享。 九婴自然也是受益匪浅,心道如此之纯的修真心法下,居然冒出释儒这种个性的神武境长老,倒是难得。他却不知,摩崖的练功心法讲究一个“纯”字,自有独到之处,释儒心性正是源自天然,不加丝毫杂质,因此才能凭借至纯心法练到神武境。不管怎样,九婴默记心法,料定这对他漫长的参悟战神境的修真好处多多。 释儒冰释前嫌,九婴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崇恩和郁陀受他们感染,一晚上宾主之间也有了些笑声。这一晚,释儒的弧月斩在九婴的参评之下又改进了许多。而后郁陀又对九婴详述了一些北冥的风情,以免他孤身深入敌境被人识破。 九婴在摩崖住了几日,这才动身往北渡口赶去。 因冥梵关系紧张,战局一触即发。郁陀建议九婴以清凉境修真者的身份进入北冥。清凉境到北冥只有过海,因此九婴不宜从桑河堡入境,而是要折转北渡口,从那附近搭乘清凉境商船登陆北冥。 第十八章 渡海遇鲨 九婴心系海皇灵珠之事,行程极快,途中不作停留,直赶到北度口。 梵原的港口主要有两个,北度口和多闻。北度口与清凉境南端隔南海而望,是梵原的主要商港。多闻则带有军港的意义,首先它的地理位置类似于桑河堡,且濒临南海。北冥数次侵犯梵原,都只从桑河堡下手,很大的一部分原因便是忌惮于多闻拥有一些战船。这些战船虽远远比不上清凉境的巨舟,但是沿近海绕到北冥军的后方进行夹击却是可以的。 郁陀和梵军安排九婴扮成中立方清凉境的修真者,选择从北度口乘船,航程比多闻远上数百里,却可以避过密集多闻港的北冥军探。北冥杀手团在梵原内地的覆灭,并不意味着北冥军探在边关完全停止活动。 很快,负责接待九婴的梵军军官就在北度口找到了九婴。那是一个叫李文的精明能干的百士长。北度口上的梵军比九婴预料得要多得多,看来还是经常有北冥军探想从这一带混入梵原。 借盘查之机,李文将九婴带到军方的木屋。事属机密,士兵们全都被令退出屋去。李文拿出一套清凉境商旅的典型服饰——华丽的梅黄直襟衫、八搭麻靴和一顶皂色方巾。包袱里还有另外几套换洗的。币石是通行天下的货币,自然少不了带上一些。虽然只是清凉境平民的服饰,九婴还是觉得有点过于华丽了,心异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把精力花在制作这样精致的服装上。 “据我们调查,您三年前曾在千溪城接下过公王神使的神武一怒,也许有些北冥军探那时就在现场。为安全启见,您必须化名去北冥。”李文一直保持着军人挺拔的站姿,但此时眼光中流露出一点敬慕,“这是您的通商木牒,您可以自己填上假名。” 九婴想了想,在木牒的空处写上了“楼那”。楼甲是他的父亲和启蒙老师,如果一定要他改个名字,他首先选择的便是楼甲的姓。 李文羡慕地看着九婴用罡气在木牒上刻字,直至九婴问道:“这样可以吗?” 李文忙道:“可以了。楼姓在几个修真界都有。”他又拿出一个戒指,递给九婴,道:“这是为你特制的戒指,形制参照清凉境的流行款式,上面的角龙龙纹却是独一无二的。梵军的百士长以上都已经发了这枚戒指的图样,以便于在北冥的识别。” 九婴的手指偏粗,顺手将戒指带在左手小指上,问道:“在北冥的梵军军探很多吗?” 李文道:“我只是个百士长,并不知道这些神使才应知道的机密。更何况,这与你的任务无关,我也不能多说。” 九婴只是随口一问,听了李文的话,只是笑笑,他此时感觉到了军纪的严肃,这与他经历过的所有地方都不同。 “接下来,我们会象驱逐偷渡商人那样,将你交给一个清凉境去北冥的商船。我们能做到的只有这些,其余的,您见机行事。”李文的接头任务已经完成。 换好衣服,李文便“押”着九婴来到港口,找到了一艘商船,与船主谈了几句后,九婴便顺利地上了船。 船主叫慈前,满脸都是皱纹,很难判断他的年龄。九婴一上船,他便召集全船十余名成员到甲板上,说道:“这位小兄弟叫楼那,是被梵原潜送回清凉境的商人。大家出门在外,要的便是互相照应。”“是,老大。”众船员齐声应喏。 慈前转对九婴道:“小兄弟,可我们这次去得是北冥,你可没那么快回家了。” 九婴道:“老大,我这次偷渡出来,又无功而返,回去怎么见父母啊。幸好身上还有些币石,正想到北冥进些皮毛带回清凉境去。”他编瞎话从来有点天份。 慈前拍拍九婴的肩膀,赞道:“小子,不错,有我年轻时的样子。一次做不成怕什么,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发达的。” 清凉境的人,身材普遍要比梵原矮些,象九婴这样的中等偏上的身高,在他们之中已算中上——至少,在这条船上,他是最高的。 船上只有一个女子,是慈前的养女,大家都叫她缘儿。自九婴上船之后,缘儿总是缠着他问这问那。 长年出海,缘儿的肤色被海风吹得带些黑铜色,但却有健美的身材,微黑的肤色掩不住她俏丽的面容。九婴想,梵原应该是找不到这样的美女的。 他倒挺喜欢和缘儿聊天,虽然先前从郁陀口中知道了一些清凉境和北冥的概况,但象与缘儿这样的聊天会提供更多生动的细节。从缘儿的描述中,九婴隐隐约约对清凉境有了一些印象。 那应该是一个修真者规模不在梵原之下的修真界,四面环海,只有中部一座大山,山顶上流出全岛唯一的天河,注入南海。全岛的最高统治者是清凉王,王室和议廷的大臣都集中在山顶的清凉殿中,清凉殿直接建造在天河源上。 让九婴无法理解的是清凉境的人。那儿的人同样也从小开始修真,在九婴看来,大多数的修真都是漫长而痛苦的。而清凉境人却可以有许多多余的精力,这些多余的精力从他们的服饰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极尽华美,从上面的针线可以看出,每一件都不是一天可以做完的。而他们的装备,也是华美多于实用。 九婴只能说些梵原的“见闻”,这是他的出生地,自然比寻常的清凉境客商见多识广,缘儿听得兴趣极浓。正和缘儿聊得高兴,慈前和一个叫黑原的水手走了过来。 慈前笑道:“小兄弟,以你这样的外表,在清凉境一定有很多追逐的姑娘吧?你看,缘儿这两天总是缠着你。”黑原站在他身边,一脸的妒忌和怒气。 缘儿嗔道:“爹,你看你。难道缘儿在清凉境没有一堆男人追吗?” 慈前道:“你们快回舱里去吧,几只巨鲨总跟在船尾。万一会儿有什么风浪,我怕九婴在船上不惯,颠到海里去了。” 九婴闻言往船尾看了看,却是风平浪静,看不出什么。 黑原在一边冷笑道:“要出海经商的人,还怕什么风浪,老大你也是多虑了。” 缘儿白了黑原一眼,拉着九婴道:“我们还是小心点,进舱去吧。我爹他们很有经验的,鲨群肯定不会撞到船。”黑原恨恨地随慈原往船尾走去。 缘儿和九婴刚进船舱,突然一声巨响,船体剧震。缘儿一交跌倒,九婴忙将她扶住。缘儿惊道:“不好,巨鲨来得这么快!撞上船了!你呆在舱里别动,我去帮爹爹。” 九婴从未见过海中巨兽,心中好奇,跟着奔出舱来。 眼前的景象不但让九婴惊异,连缘儿也没有估计到。商船四周已是巨浪滔天,不时有巨物撞击两舷。前后不过是进舱的功夫,看来刚才鲨群已跟上商船了,却是在一定距离潜水而行,一直到接近后才发难,这是一种狡猾的动物。 慈前和众水手手持鱼箭、梭标在两舷戒备,大声呼喝,如临大敌,有的船员用弩机向海中射击。缘儿急绰匕首,向慈前身边赶去。九婴跟在她身后,正要到甲板边看个究竟。突然一个巨浪打上半空,从浪中现出一只巨兽的半个身子。 九婴第一次看到巨鲨,这家伙竟比角龙还大,长逾五丈,有一只小商船大小。它白牙森森,满口血腥之气,背上竖着七八尺高的大鳍,自海中跃出,声势极巨。那鲨身形虽大,却迅捷无比,一扭头已照准一个水手咬去,要将他一口扯入海中。正对巨鲨的森森白牙,那人大骇之下,脚上发软,跪在地上。 慈前等人持兵刃乱刺,兵刃上寒光点点,都已布满罡气。鲨皮坚韧无比,枪矛既使破皮而入,也不过在它的庞大身躯上留下几点血迹。九婴涌身上前,一把扯住那水手,向后急拖。巨鲨被慈前等人阻得一阻,仍是向那水手咬去。九婴急拖之下,那水手还是被咬中左手,巨鲨轻轻一扯,如撕帛般将他小臂硬生生扯断。 慈前是航海世家,航行中遇到巨鲨也不是一次两次,但大多是远远地相互错过,有时也有只把巨鲨试图撞击商船,在弩箭射击下也知难而退。这次的鲨群多达六七只,竟全体向商船攻击,这十余名水手的中等商船根本无法防御巨鲨群不断的撞击。从商者,以海商最为危险。慈前能一生行海,靠得便是两个字“怕死”。人的生命在他眼中比任何珍宝都要贵重,只要有人,总有机会再挣回来。虽然覆舟之险就在眼前,见有水手受伤,立即抽出两人,将伤者抬入舱中。 近期海底鱼群顺海流北上,巨鲨群在此时本不应出现。这群鲨鱼不知因何故留在这里,自然是终日饥肠辘辘。此时那跃起的巨鲨已落入海中,适才扯下的断臂一入海,顿时血水荡漾开来,群鲨大受鼓舞,更加卖力地撞击海船。时而有急性子的巨鲨跃起袭人。鲨群激起的巨浪一排排打上甲板,眼看翻船只是时间的问题。 此时海船离海岸已过百里,九婴即使是御剑也到不了岸上。更何况,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十几条人命丧于鲨口。 于惊涛扑面之中,九婴取出黑剑,腾身飞起,向船外扑去。罡气随心而发,分向几条巨鲨打去。巨鲨被罡气击中,在海涛中扭得几扭,便又向商船撞去。有一两只从海中跃起,攻击九婴。 慈前见九婴竟是修真高手,又惊又喜,大叫:“楼那,小心!”手中梭标加劲,向巨鲨投去。众水手见船上居然有强手,也是士气大振,一时齐发呼喝声,互相激励,缘儿更是心生仰慕。 九婴见巨鲨体型巨大,鲨皮又厚,且在海涛中时隐时没,普通罡气竟无法伤及。大喝一声,升空五丈,御起龙角甲士,使出神武一怒的功法。顿时,海浪上空一片光亮,甲士的罡气人形如天神一般神威凛凛。群鲨开始不安,对商船的攻击慢了下来。 甲板上众人也是目瞪口呆,慈前喃喃道:“我从未见过这样气势的‘拈花笑’,这楼那,到底是谁?”“拈花笑”与神武一怒、魔煞天齐名,是清凉境“天境”修真者的最高功法。慈前以为九婴是清凉境人,自然是把神武一怒看成了拈花笑。其实,这几种功法都是以元神凝成罡气以产生天地相合的巨大攻击力,从功理到形式大致相似,只是在各修真界的叫法不同而已。神武一怒与魔煞天的气势较为外露,而拈花笑则是内敛,讲究的是伤人于无形,是以慈前尽管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样气势的拈花笑”。 神武一怒已经发动,一剑切向跃起的一头巨鲨,那鲨自头起,被硬劈出丈余长的血口。群鲨闻到血腥,哄然而上,不一时便将五丈长的鲨尸吃得只剩几块碎肉。 众鲨凶残如此,吃了同伴之后仍是悍不畏死,力劲又已充足,更猛向商船撞去,有两只未抢到几片鲨肉的巨鲨刚才因为商船另一侧而来迟一步,此时见同伴饱食,更是恼怒,撞击得尤为奋力。 九婴适才这一招神武一怒,花去大量真气。群鲨分食完同伴,他才缓过劲来,眼见群鲨攻势凶猛,不等他一头头解决,商船先要被颠覆。他又不能用神武一怒攻击离船最近的巨鲨,招式威力太强,将巨鲨赶开,恐怕船体也要被其激起的巨浪打翻。 情急之下,想起前些日子在摩崖与长老释儒研讨的“弧月斩”。当下发出十余道弧月,向鲨群急攻。弧月的攻速较当时释儒使出时要慢上许多,这是九婴在与释儒彻夜研究后改进的。弧月斩的优势在于,发出后可以回击,未击中的弧月罡气收回手中,丝毫不浪费真力。缺点是攻击的威力不及普通发出的罡气。鲨群的皮甲太厚,降低弧月斩的速度可以弥补它的攻击力不足。更何况,巨鲨再灵活,也超不过高级修真者,根本不需要太快的攻速。 九婴御剑停在半空,手掌翻飞,或接或放,始终保持着十七八条弧月斩的数量。弧月来回穿梭于鲨群和九婴之间,巨鲨们不再攻击船舷,而是围向九婴,想先灭掉阻挠它们美餐的最大障碍。九婴身在半空,根本就不用太多考虑防御的问题,只是偶尔躲一下跃起的巨鲨和打来的鲨尾。 弧月斩并不能一击而重伤巨鲨,但也打得它们极为疼痛。况且九婴随发随收,没有消耗多少真气,巨鲨群陷入了长时间只能挨打的局面。 当首最大的巨鲨有六丈长,它的左腮被几次击中,已泛出血来,最后一次鱼跃攻击失败,便率先向船尾反向逃去。群鲨早已被打得筋疲力尽,见首领远遁,也纷随其后远去了。 九婴飞回甲板,已分不清身上是鲨血还是汗水,恐怕更多的还是海水。他刚才全凭一口气撑在海上,见群鲨退去,委顿在地,动弹不得。 全船水手死里逃生,惊魂初定,当即欢呼雀跃。九婴在甲板上躲了一躲,恢复了体力,站起身来。水手们围上来将他抛起又接住,反复几次。这是清凉境欢迎英雄的礼节。其中也包括先前吃醋的黑原,他此时已知眼前这楼那非他这种普通水手可比,又救了自己性命,不得不心悦诚服。 众人拥九婴进舱,缘儿见心上人如此英雄了得,最是高兴,亲自下厨,备下几桌酒菜,当晚全船欢庆。 海船上食物、酒水有限,鲜果并不多,多的尽是鱼虾海产,酒却是倾仓而出——死里逃生,此时不喝,更待何时? 梵原历来食素,九婴原吃不惯荤腥,但海产又较兽肉好些,这几天怕慈前等人起疑,他也渐渐地习惯了食荤。缘儿平时受慈前宠爱,极为任性,下厨却是一把好手。九婴和众人一晚饱食,推杯敬樽,不久便带上几分醉意。 除了掌帆把舵的水手,众人都已烂醉如泥。九婴此生也是头一次这样狂饮,微微有些面红。舱中气闷,他便到甲板上凭栏而望。刚才与众水手大声谈笑,酒劲借声音发出,此时一人独处,海上凉风拂来,他渐觉酒力上涌,有点头晕。 一双手搭上他双肩,九婴回头一看,是缘儿为他披上狐皮披风。 “海上风冷,小心病了!”缘儿对九婴笑笑,借着酒力依在他身边。 九婴自叶儿去后,从未与女子如此亲近,心中略觉有些对不起叶儿,欲要向旁移开,却头脑昏昏,醉意甚浓,懒得挪动半步。 “楼那,想不到你不但英俊,功力也是如此了得。”缘儿的声音如同梦吟,九婴愈发觉得想睡,口中只“唔”了一声。 缘儿伸手轻抚九婴的左手小指,问道:“你可以告诉我这戒指的事吗?” 九婴酒醒了一半,心道难道被她看出什么?于是假作不知,问道:“这戒指有何故事?” 缘儿嗔道:“还一定要人家自己说出来啊?你不知这戒指戴在小指上是什么意思?” 戒指在梵原不过是个人的印信,并没有这许多讲究,九婴当然接不上口,只好问道:“我不知这戒指戴于小指是何意?” 缘儿原靠在他肩头,此时抬头诧异地看着九婴,良久才道:“你果然是不知!”手也从九婴臂上放开。 只听她悠悠道:“清凉境人都知道,戒指戴于左手食指是未婚者,看见就知可以向他(她)求爱;戴于中指便表示主人已在恋爱之中;戴于无名指便是已婚;戴于小指则表示独身。” 想不到一个戒指还有这么多讲究,九婴再次觉得清凉境人真是精力较梵原人充沛,但也知缘儿不是真正看出了他是梵原人,放下心来,好奇问道:“那戴于大拇指又是什么?” 缘儿叹了一声,道:“带在大拇指上的不叫戒指,那叫扳指,是弓箭手射箭时才用的。楼那啊,也不知你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若你是装傻,那定是经常和姑娘调情的;若你是真不知道,我就不知你是不是生在清凉境了。”其实无论九婴是什么样的人,她只觉一颗芳心都已被搅得盆盆乱跳。 九婴正想问她为什么不知这些,便是经常和姑娘调情。缘儿又说道:“我不管你是哪种人,我只想问你,你有爱人了吗?” 九婴被她这一句勾起无限感伤,眼望海际,道:“有了。” 缘儿的心一下跌到谷底,抿着嘴问道:“她漂亮吗?” 九婴回想叶儿的音容笑貌,道:“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缘儿暗骂“连哄也不会哄下我”,她仍不死心,又问道:“你一定不爱她,否则乘船出海,怎么也不带上她?”清凉境人出海都是夫妻一起,但海航危险,因此船上水手大都未成婚。若有成婚的一定双双出海,以示生死与共之意。 九婴不愿在外人面前流露出情感,低头道:“她去了另一个地方,我很爱她。”说罢,头也不回地进舱去了,撇下缘儿一人在甲板上对海发呆。 第十九章 北冥猎队 自那晚之后,缘儿整日低靡不振,也不再缠着九婴。满船皆知那是因为“楼那”之故,都不以为奇,每日里和九婴称兄道弟,十分热情。 其中只有黑原暗暗高兴,这楼那得罪了缘儿,自己又有了机会,于是趁机接近缘儿。没想到缘儿正在郁闷,他碰了几次钉子,也就不敢再去招惹。 十余天后,海船到得北冥,靠在一个叫“黑皮圈”的港口。同为商港,这里的情形与北度口又更不同,略显简易,到处是石头搭起的码头,石屋,以及就地摆摊贩卖的的皮毛。 九婴兴致勃勃地东逛西逛,他以前从未见过皮毛。梵原人不虐杀动物,更不用说取其皮毛。但这段时间跟着商船,他每日见慈前等人顺海打鱼为食,也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只食鲜果,清凉境和北冥的修真者并不是以清欲为修真的宗旨,食肉是他们身体所需。 慈前在黑皮圈很有经验地到处问价、看货,九婴正要买点皮毛装装样子,慈前已制止住他。慈前叹道:“唉,看来这次到黑皮圈是亏了。我只能进些矿石去。” 九婴问:“为什么?” 慈前道:“这黑皮圈是近五十年才开的新港,刚开始时都是上好皮毛。我们这些海商都愿意到这儿来进货。可是随着时间变化,这里的皮毛商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品质也就下降了,现在这些皮子,只能蒙蒙没经验的人了。你不要买,出来一次不易,你还是继续去找些好皮。” 九婴感激道:“谢老大指点。我想我还是随捕猎者去找些皮毛,反正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也可以增加些眼力见识。”慈前等人虽和他陌路相逢,亲如兄弟,他自知有要务在身,是到和商船诸人分开的时候了。 慈前眼中一片嘉许之意,拍着九婴的肩道:“嗯,不错,楼那,你果然不是凡人。” 他回手一招,将一个叫胡健的水手招过来,对九婴道:“胡健是北冥人,这次到黑皮圈也正要去找他的猎队,回家一趟。你们正好结伴而行。” 九婴大异,虽相处十余日,他未看出胡健与梵原、清凉境人有何不同,想不到自己和一个修魔人共处一船。 胡健对九婴道:“我们的猎队是最勇猛的,能抓住最强壮的冰兽。楼那兄弟是我的恩人,我一定会拣最好的皮子给你带回去。”船上的水手自遭遇巨鲨之后,都示九婴为恩人。 行装都随身带着,九婴当即和胡健在市场上辞别众人。众人恋恋不舍,连看船的水手都下船来为二人送别。 “等等!”缘儿从远处跑来。她本推病躲在船上,听说九婴要走,始终不忍不与他见面,便跑了出来。 她一把将九婴拉到一边,对他道:“楼那,我是喜欢你的。” 九婴点点头,缘儿又道:“我想了几天,你若已有爱人,见到我就移情别恋,我恐怕也不会那么喜欢你了,想想也就想通了。”九婴想不到短短几日,缘儿已对自己情深至此,便说道:“缘儿是好姑娘,迟早会找到比我更好的男子。” 缘儿笑道:“是吗?我还没想出比你更好的男子是什么样的呢!” 九婴也笑道:“至少,应该比我更解风情啊。” 缘儿扑哧笑出声来,道:“我倒宁愿你是一个浪荡子弟,省得我牵肠挂肚的。这个,给你,带在身边吧,算留个纪念。” 九婴接过礼物,一看是个香包,上面针脚细密,绣着一对天鹅,极是精美。 缘儿将香包替他挂在腰间,道:“我也不要你的东西了,免得少了什么,被你妻子发现。以后,我只要你记得我,我却不想记得你。”说罢回身就走。 清凉境的女子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从无禁忌。这几句让九婴呆了好一阵。 慈前见缘儿已离开,走到九婴身边,道:“楼那,我也不知你真名是什么。我早已看出你不是一般的人,至于其中的原因,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你永远是我慈前的朋友。这个腰牌,你带在身上,好好保管。” 九婴接过腰牌,上面刻着一个“慈”字,雕功细腻。 慈前道:“这腰牌是清凉境国手名匠所制,不易仿冒。我慈家在清凉境商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日后到了清凉境,有什么困难,或是有空闲了,就到慈家来走走。只要有商港,就有慈家的人。” 九婴心中感激,将腰牌贴身放妥,拱手道:“老大,我隐瞒身份,实有不得以的苦衷。我的真名叫九婴,您知道就好了。” 慈前一打九婴的臂膀,大笑道:“果然没有看错你,好,我记住了。等你下次见到我,希望能用真名。” 九婴还有个疑问未解,道:“老大,你是怎么看出我不对劲的?” 慈前笑道:“缘儿的烹鱼手艺名闻商港,你第一次吃时却皱起眉头。再者,那天你用的恐怕不是拈花笑吧?我看倒有点象魔煞天或神武一怒。” 九婴这才恍然大悟,谢道:“原来如此,多谢老大不指破我。” 胡健走了过来,道:“楼那,我们走吧。” 慈前与众水手看惯离别的景况,也不罗索,齐道声“走好”,便不再相送。 胡健道:“这个季节,兽群都往巨岭边上去了。我们循着巨岭前数百里的地方,不久便会找到我家的猎队。” 九婴想起郁陀说过,他上次找到灵珠便是在北冥大漠西南不死森林边上,那里离巨岭好象也是数百里。反正现在也茫无头绪,他便决定和胡健一道去寻猎队,也好接触一下传说中的北冥修魔者。 胡健买了两只冰兽,两人骑上,倒是比御剑省力得多。强壮的冰兽都卖给了北冥军,这两只冰兽比白鹿大上一些,长着两只长角,皮甲厚重,獠牙已被磨去,略显得有些瘦弱。冰兽的脊上有凹骨,皮又厚,坐在上面人无不适之感,它脖颈粗短,骑乘者只要抓住它的长角,便可以控制方向。 二人骑着冰兽,与巨岭平行,向兽群出没处一路寻来。每日里,胡健根据巨岭在视野中的大小来控制距离,据他说,这一带,梵军也时常出没,不得不小心。 胡健是个优秀的猎手,一路上都稳稳地跟准猎队的路径。九婴从他身上丝毫看不出修魔人的凶残,心想不管是哪里,人总有好坏之分的。梵原既可以有公王怒那样暴躁的人,北冥也可以有胡健这样善良的人。 后来在路途上又遇到了些北冥猎队,人人都是豪爽开朗。九婴渐渐有些迷茫,难道修魔人并不象传闻中的可恶? 自离开北度口已一月有余,九婴先后接触了清凉境人和北冥人,心中也将三地的风情人物做了比较。三地之中,只有清凉境他未去过,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就人情风俗来看,清凉境的服饰最为华丽,所用器具也最好,性情较为开放。 北冥人也开朗,但不是清凉境人的那种天马行空的放纵,因为北冥以牧猎为主,性格都较为坚毅,有草漠旷野上天生的豪爽。但北冥的房屋比梵原的还要简陋,只有商港处有些石屋,也只是为了招待清凉境商人,平时他们都是在皮毛缝就的帐蓬中住宿。皮帐随拆随走,正适合游牧狩猎。 相对来说,梵原全民修真,建筑、服饰之类在三地中都处于中等,人的性格较为内敛。如野凌、楼甲、火公、叶儿等便是典型的梵原性格,方笛、尹喜、罗蓝儿则是梵原“异种”了。 十余天之后,胡健终于找到了他家族的猎队。他自然好好地将九婴鼓吹了一番,北冥人最崇尚勇士,听闻九婴能御剑飞行、徒手毙鲨,都是惊羡不已,将这位胡健的恩人待为上宾。 猎队的头领是胡健的父亲,名叫胡力。狩猎世家都期盼儿孙能够身强力健,力抗猛兽,因此名字上也看得出来。整支胡家猎队其实就是一个家族,居无定所,生活极为清苦。胡健便是受不了这种清苦,才提出要跟着清凉境人的商船出去学习商务。猎队一季收获的兽皮,大部分的利润都落入商港的商贩手中,虽然终年奔波,冒着被猛兽杀死的危险,仍很难保证换取足够的食物。 到了这里,九婴才真正感觉到不习惯。千里大漠,只有偶尔几处绿洲,绿洲里的树却都不结大果。莫说鲜果,鱼虾都别想见到了。每日里,追的是兽群,吃的是烤肉。烹调也很简单,以烤熟为目的,调味只有些盐。过了好一段,九婴才适应过来。 北冥猎队并不滥杀野兽,只拣成年的黑鹿和沙羊,正在哺育小兽的鹿羊,即使皮毛再鲜,他们也绝不下手。九婴没有料到“杀亦有道”,追问其故,胡健道:“大漠本就物产不丰,所凭依的只有这些兽皮。若我们滥杀,鹿羊绝迹,那我们灭亡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这一季胡家猎队的收获颇丰,除了一大车的皮毛,还有一只冰兽。未驯服的这只强壮冰兽拴在他们骑乘的冰兽之后,要待回到沙城卖给北冥军方。但随着猎季结束,兽群又迁回北方大漠,他们平时便吃些先前腌制的肉品。胡力挑了几十张上好皮毛给九婴,却怎么也不肯收他的币石。胡健是他独子,九婴是胡健的恩人,不但不肯收币石,还要顺道帮九婴运到商港。九婴不忍推却美意,心中只思量早日与猎队分开,去寻灵珠。 不久,猎队满载皮货,已离黑皮圈不到五百里,离巨岭三百里。九婴与胡力也已混得极熟,当晚宿营在绿洲上。说是绿洲,其实不过是一小片草场,没有几棵大树。 借着闲聊,九婴向胡力问道:“听说,海皇灵珠三年前在南部大漠出现过?” 胡力灌了口奶酒,道:“是啊,那年我们猎队正好在那附近狩猎。也看到了灵珠现世时的光彩。” “能和我说说吗?”九婴本不抱什么希望,想不到当时胡力就在附近。 胡力说道:“那一年我们没有搞到多少皮毛,便一路往不死林的方向追一群沙羊。不死林我们是不敢去的,那里有残忍的巨兽‘霸王’。我们既不敢去,那群沙羊自然也不敢进去。所以追到不死林边缘草场时,我们围住了那群沙羊。” 九婴问道:“‘霸王’便是不死林让人望而却步的原因吗?” 胡力道:“那兽虽然凶猛,但估计以你的身手还是可以对付的,对我们来说是过于危险了。但一入不死林便不能生还的传闻不是因为这凶兽,而是传说中的灵兽‘狻猊’。据说,它无所不食,在不死林边,有大胆的猎人看到过霸王被啃食后的尸骸。” 九婴倒吸一口凉气,胡力等普通猎人的修魔水平略逊于梵原罡气境的修真者,但他们常年在外活动,身强体健,格斗起来肯定还要略胜一筹,这也是北冥能与梵原对抗的原因。他们不敢惹不死林的巨兽霸王,那至少要有随心境以上的修为的人才能从那兽嘴里逃生,这霸王的凶悍应不在巨鲨之下。而灵兽狻猊居然以霸王为食,难怪千年前摩崖的上代长老毗卢会一去不返。 胡力说回正题,道:“我们那时选好沙羊,正要下手,却听得不死林边上一个光柱冲天而起,虽时值正午,阳光本就耀眼,但我们还是被照得睁不开眼睛。” 九婴道:“那地方具体在哪儿?”他决定在茫无头绪之下,先到旧地看看。 胡力道:“那里距巨岭约有三百里,再具体就不知了,不死林边缘的草原有百里宽,我们只能判断出大概位置。” 周围哨声突然四起,胡力等人大惊,纷绰枪矛弓矢,将冰兽、车辆围成一圈,严阵以待。九婴也跟着站起,讶道:“怎么了?” 胡健道:“是多闻的梵军,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他们。冰兽在晚上看不见东西,是以猎队不会在此时活动的。” 九婴想不到离巨岭三百里,仍有梵军活动,问道:“他们要干嘛?” 胡健脸上一片惶恐,道:“反抗的和衰老的杀掉,被抓住的便要为他们去修城。” 九婴想不到梵军在北冥人的眼中如恶魔一般,正如之前修魔者在他心里的印象,道:“别怕,有我在。”他已决定保护这支猎队。 数十名神修士御剑而来,将猎队围住,人数是猎队的两倍。猎队的冰兽在晚上无法驰骋,已失去了所有逃生的机会,只能持枪挺矛对峙。 九婴看着包围他们的梵军神修士,他们的眼神便象猎队盯上黑鹿沙羊一样,显是在人群中分辨老少、强弱,以便区别对待。 九婴心中盘算着如何才能在不伤害梵军的情况下救下胡家猎队,只听一声惨呼,猎队中一个年老女人已经被罡气击倒。胡健悲痛地大叫:“姑姑!”扑了过去,那老人平时只在猎队里烹肉和处理毛皮,九婴对她也极为尊敬,见梵军一出手就杀人,大怒,越众而出。 这拨梵军平时经常干惯了劫掠北冥猎队之事,从未见人如此从容,都惊奇地看着九婴。 九婴道:“我是清凉境皮草商人楼那,不知诸位如此残杀普通百姓,却是为何?” 梵军中走出一个百士长打扮的军士,以刀指着九婴道:“你既然是清凉境人,就让在一边。这些都是北冥奸细,我们要拿回去审问。” 九婴道:“我与这些人相处月余,他们确是平常猎户。” 那百士长已失去耐心,手一招道:“弟兄们,给我上!” 九婴身形移动,瞬间已冲到那百士长面前,手中罡气凝聚,抱于胸前,大喝一声:“且慢!”众军不料他身法如此之快,大骇之下,向这边看来。 九婴对百士长道:“让你的手下退下,不然我要你命毙当场!” 那百士长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知道遇上高手,但随即心神定下,昂然道:“怕死的不是梵原人,你要杀便杀!弟兄们,替我报仇。” 九婴听他这番话,厌恶之情去了大半,见他右肩微动,知他马上就要拔刀死战。伸右手将他肩头按住,罡气透骨,那百士长哪动得了半分。九婴伸左拳在他面前,低声道:“你若认得此戒指,便小声答我。” 那百士长定睛看去,心中大骇,低声道:“认得。属下可坏了神使的事吗?”九婴此番深入北冥,这枚军方定制的戒指图案已遍发各军百夫长以上,并指明九婴是神使身份的军探,因此这百士长自称属下。 九婴道:“还没有,呆会儿,我往南边奔逃,你叫手下都跟着我,不要伤了这群猎户,我正用得上他们。” 那百士长极为机灵,不敢点头,满脸怒色,喝一声:“好啊!”九婴自然明白他这是领会了自己的意思,而在外人听来,却象是百士长被九婴激怒。 九婴也大声道:“待我把皮草整理一下,连同币石奉上!”转身往胡力那儿走去。 走到胡力身边,九婴将身上所带币石一百余枚暗暗塞到胡力手中,低声道:“呆会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带猎队速速离开。不用担心我,我自有脱身之计。” 胡力一头雾水,狐疑地看着九婴,见他面有笑意,不似危险临头,才有几分放心。 九婴回过身,一道罡气挥出,向百士长击去。那百士长低头一躲,让过罡气。九婴立刻窜出包围,向南遁去。只听声后那百士长左呼右喝,几十个神修士一齐向他追来。 一前一后跑出数里,确信猎队已离去,九婴这才停了下来。那百士长不敢在普通军士面前透露九婴身份,胡乱指挥一阵,率队往另一边追去了。九婴御剑悄悄回到猎队营地附近,见胡力等人都已撤走,放下心来,便连夜往胡力所指的灵珠现世的方向赶去。 甩开猎队,他御剑飞行,背后月光照来,隐隐有两个影子。他心中大异,从未见过这种情景。随后想到一定是有人跟踪,回头一看,真有一个白衫人在后御剑。夜间本看不清衣色,但月光明亮,白衣在月下格外醒目。九婴罡气催动,向前疾射,过得十数里,那人还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索性放慢,那人便也慢下来。 再跟数里,九婴突然加速,在沙丘后绕来穿去,终于再未看见那人跟随。他心中暗惊,此人跟着自己数十里,功力不在自己之下,最好不要是北冥的修真高手。 正庆幸甩开了尾巴,突然听见前方“哈哈、哈哈”几声大笑,九婴抬眼一看,正是刚才跟着自己的那个人,长衫飘飘,悬在半空之中。 第二十章 大漠游侠 那人哈哈大笑不停,仿佛遇上了世上最可笑之事。 九婴暗暗揣测,始终猜不透那人来历,想不到海皇灵珠未探出一点端倪,就先遇上高手纠缠。他不再想逃,心道要死也先死个明白,昂然问道:“前辈是何方神圣,为何发笑?” 那人又笑了一阵,这才挺直身子,学着九婴的口气道:“何方神圣?为何发笑?”然后又自顾自地哈哈两声,道:“在北冥呆了三百年了,都没找到一个好玩的东西。今天终于找到了,当然就开心,开心就要笑啊,不然不给憋死?” 敌人的口气如同玩笑,浑没将九婴放在眼里,九婴反而不敢造次,道:“那前辈就去玩吧!我有要事在身,恕不相陪了。”如白衣人这样的高手,说出这等玩笑话来,要么是个痴颠,要么就是觉得对手早在他掌握之中。 “别走啊!别走啊!你走了我还玩什么啊?你是我在北冥三百年来找到的最好玩的东西了。”那人御剑悠地窜到九婴面前,白须如银,一脸掩饰不住的惶急。 十余丈的距离,那人说到便到,九婴知自己功力与他相差太远,逃是逃不了的,愤然道:“士可杀,不可辱!前辈要杀就杀!动手吧!”对手太强,他不敢御剑攻击,落下地来,将黑剑双手紧握。 白衣人拍掌笑道:“我果真是没有看走眼啊,你果然有趣。单凭这支剑,我就没见过第二把!”口中说话,竟向九婴凑过来几分,似乎真是要细观黑剑。 九婴斜退几步,不敢让他近前,龙角甲士遇到危险随心而生。 那人抬头看去,竟又开始赞叹龙角甲士,口中啧啧连声,道:“你小子身上还有什么好玩的东东,不如一次都亮出来吧。……你看你看,那角,真是没见过。这叫什么?就是那个魔什么天的吗?可没有你这么漂亮的啊……唉呀!” 那人自言自语,唠叨个没完,九婴已蓄足劲力,神武一怒光芒四射,沉吟一声,携着一卷沙尘,向那人击去。 那人单手祭起一个罡盾,接住神武一怒,口中大叫:“好厉害!我以为只是看着玩的呢。” 九婴大惊,这一击他已运足十成功力,竟被那人轻描淡写地接下。神武一怒的罡气蓄集不易,他不敢就此停下,不断催动罡气,龙角甲士挥刀连劈。大漠里顿时土沙飞扬,尤如一个小型的沙暴。 那人擎盾左挡右遮,突然大叫一声“不好”,向旁电闪移开数丈。罡盾在龙角甲士的第七刀下击为无形,神武一怒攻势已竭,随之收回九婴体内。 九婴用力过巨,体内血气似乎要自喉中喷出,于是不顾那人,暗暗戒备调息。 那人呆呆地望着月空,似在思索,一会儿,双手合十,从他头上现出一个罡人,白须白衣,正是他自己的模样。九婴见状大惊,这次的神武一怒,是凭黑剑击出,比之前力毙巨鲨、狂屠铁冰河时威力大了几乎一倍,而那人在受此重击后,仍能聚成罡气元神,他功力超过自己不只一筹。 却见那罡气元神早已成形,却不马上进攻,突然扭得几扭,从肩上挤出两只大角。 那人大叫:“不对不对。”再行运功,那罡气元神再扭得几扭,从脸上长出一只角来。 如此这番折腾了一阵,那人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道:“不爽不爽,就是造不出你那种牛角。累死我了!” 九婴此时已有七八分相信,这人对自己并无敌意,而他能将罡气元神随意变化,便是房烛、陆须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份修为,当真是惊世骇俗。 九婴体内调息已毕,上前拱手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他已看出那人刚才所凝的罡气人形,笑意盈盈,杀气不重,绝不是魔煞天或神武一怒的心法。 那人凝角不成,心情郁闷,道:“什么前辈前辈?你这人就是这点不好,不会说话。我有那么老吗?以后要叫我大侠。” 九婴暗笑这人真是为老不尊,当下也不再拘礼,索性坐到他身前,问道:“大侠,你叫什么?” 那人听得颇为顺耳,拈须道:“本大侠的名字,说出来吓你一跳,你洗好耳朵,弯腰听着吧……” 九婴一愕,这才明白他说得若不是“洗耳恭听”便是“洗耳弓听”。 那人续道:“泼律才!”两眼望定九婴,却见他没什么反应,大失所望,解释道:“活泼可爱的泼,金科玉律的律,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才。” 九婴见泼律才说得镇重,忙道:“原来是泼大侠啊!” 泼律才又盯着九婴看了一会儿,似是要看穿他心里想些什么,之后颓然道:“想不到我离开梵原不过几百年,就没人记得我了!” 九婴奇道:“你怎知我是梵原人?”他知泼律才对他并无敌意,也不再隐瞒。 泼律才一脸不屑,斜过身子,道:“你以为本大侠这一千年是白活的啊?魔煞天我见过,一副要啃死人骨头的样子;拈花笑我也见过,比你这个温柔多了。梵原的我虽然没见过,但想来也是了。” 九婴恍然,问道:“泼大侠,你这几百年都在北冥干些什么呢?” 泼律才霍地挺直身子,正色道:“这样的问题你也问得出来?大侠,那自然是行侠仗义了。看谁在打架了,就去劝劝架;谁欺负人了,就去教训他一下;谁比较好玩,我就找他玩……”说到最后一句,眼睛里看着九婴,又露出笑意。 九婴又问:“刚才你凝得那个人形叫什么啊?” 泼律才不耐烦道:“人形便是人形,反正都是罡气元神,偏生你们搞出那么多说法,什么拈花笑,什么神武一怒,道理不都是一样吗?” 九婴笑道:“不知我是如何被大侠盯上的呢?”泼律才出现得太过突然,他心中始终有疑虑,既然已经问了这么多句,干脆一问到底,把他的底子掏个干净。 也许是为太久没人和他说话,泼律才一点都不介意九婴审讯般的一连串串问题,他大笑道:“前几天我追着一群沙羊玩,想看看它们平时都吃些什么,跟了几天了。却冲出你们这些家伙,射杀了我最喜欢的那几头沙羊……” 九婴又奇又骇,从未听过有人会找沙羊为伴的,想来这人年纪太大,玩心又重,早已到了玩无可玩的地步了。而当时围猎,自己也和胡力胡健在一起,却没有发现羊群中有人。 答案马上从泼律才口中出来了,只听他道:“要看清这些沙羊吃得是什么,那还不得靠得近些啊!我早早就偷来……借来一张沙羊皮,果然,那些沙羊就不再怕我了。我晚上偷偷埋伏在猎队附近,想等你们睡熟了再报仇。” 九婴惊道:“报仇?”心道此人真是喜怒不定,为几只沙羊就要杀人报仇。 泼律才得意道:“等了好久,你们就是不睡,我急了,心想这下正好尿急,等你们睡着了,万一到时没尿了怎么办?正在想要用什么可以把那些兽皮弄臭。后来,便看见梵原的那些军士围了上来,一出手就杀了个女人。” 九婴这才明白过来,泼律才所谓的报仇,不过是要向他们的兽皮上撒尿而已。其实以他的修为,便是明目张胆地这样干,也绝没人能拦住他,大概是泼律才不愿被女子看到吧。 泼律才又道:“我虽然讨厌那些猎人杀我的沙羊,但那些梵军也太横了。我正要出来行侠仗义,你就将那些梵军引开了,那些猎人果然不是好人,见你把他们引开,也不帮忙,装上东西就撤走。” 九婴这才确定胡家猎队已离开,心中一块大石踏实落地。 泼律才道:“梵原人跟着你……不对,你也是梵原人。那些人跟着你,我又跟着他们,一前一后。没想到他们笨得很,明明你就在左边,他们却往右边追去了。要不是我看不顺眼这些人,早拔刀相助、指明路径了。我想,你这个人倒是有点我的仙风侠骨,便跟着你玩。不想,本大侠的眼光果真不错。你确是好玩!” 九婴听完他这一番话,哭笑不得,这人跟着自己,底细又已被他看破,别说找灵珠,干什么事也不方便啊。心头焦急,看着泼律才嬉皮笑脸的模样,计上心来。当下问道:“泼大侠纵横大漠,行侠仗义数百年,可曾参加过冥梵之战啊?”他决定先套清泼律才的底细。 泼律才道:“哈哈,本大侠何止在北冥行侠仗义,梵原和清凉境我都住过几百年的。”他一人独行,数百年来难得有人关心自己的生平事迹,心情大好,谈性便起。九婴却是大惊,听他适才说在北冥呆过三百年,若在梵原和清凉境也呆上这个时间,不是有九百岁了? 泼律才又道:“我是生在北冥的,几十岁时便跑到梵原去了,那几百年好不威风啊,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有一次打……那是他们两个一起打我,我不算输。总之我一气之下就离开梵原,跟着海船到了清凉境。清凉境那地方好,好玩的东西也多,就是人有些刁钻古怪,玩了几百年,我也腻了,想想还是回家吧,就又到北冥来了。却没想到过去北冥的森林草场少了许多,尽是些沙子。”他离北冥数百年,正是玉西真到北冥统一各部的前后,草场变为沙漠恰好就是这一段时间的事。 “我想啊,这沙子一点也不好玩,鸟啊兽啊都少了许多。就想去问是谁把它搞成这样。谁知到处一走,发现北冥人不再象我小时那样素食了,所以就要捕杀鹿羊,就要放牧吃光那些草场。可是他们不这样也不行,他们都不会我以前的那种修真方法了。我又没耐心一个一个教他们,也就算了。”九婴看他的神情,似乎在想象他小时候的美丽景象,不过,这个“小时候”也比自己现在大得多。 泼律才突然气愤道:“想不到,这一两百年,这些家伙太不象话了。隔上几十年就要打打杀杀。人活一辈子,不好好找东西玩,却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我怎么劝他们也不听,总不能象他们那样,去杀了他们的头领吧,那肯定不是本大侠所为。上一次,他们又打架,都死了几千几万人了还不停手。我偷偷跑到北冥军的后营,把他们几百头冰兽都踞了角。没多久,他们就不打了。嘻嘻,本大侠近些年来最聪明的就是做这事了。”他踞了冰兽的角,北冥骑兵便不好骑乘,但当年北冥退兵的真正原因却是久攻不下,伤亡太重。 九婴此时已对面前这大侠生出好感,泼律才虽然玩心极重,但所做的没有一件伤害到他人,而且心中其实有大慈悲,不愧一个“侠”字。他不忍心欺瞒泼律才,决心赌上一把,当下道:“我也给你说说我的故事吧!” 泼律才击掌叫好,道:“本大侠的眼光真好,居然找到个爱说话的。快说快说!” 九婴已决定交下他这个朋友,将自己生平细细述来,只略去了叶儿一节,他不想提及这事,这是想把这伤痛深埋在心里罢了。为避免泼律才反感,配合梵军之事他也没有提及。 泼律才听得极细,听到感兴趣之处,便央九婴细说。他每次听到九婴修真境的突破,便发出啧啧羡慕之声,而听到紧张时,竟比九婴当时还紧张,一直是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只有在九婴首次提到“火公”时神色微变。 直聊到天边泛红,曙光初照,九婴才讲完,泼律才一拍大腿,叫道:“你这小子,运气真好,只活了二十多年,竟比我数百年的经历还要精采。我以后是跟定你了,肯定比我自己到处乱转要好玩得多!” 九婴笑道:“现下,便有一个最好玩的主意。” 泼律才两眼圆睁,急道:“好兄弟,快说快说!一定要带上老哥我啊。”此时他对九婴由兴趣而至羡慕,由羡慕而至知心,感觉“能知我心者,舍九婴其谁”,已不再自称大侠,而开始和他称兄道弟了。 九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是来找海皇灵珠的。” 泼律才兴奋道:“不错不错,一出口就知是好玩的事。” 九婴道:“这海皇灵珠不是清凉境的东西吗。虽说只有清凉王可以用,可怎么说也是他们的圣物。北冥和梵原抢来抢去的,还死了好多人,你知道是为什么?” 泼律才见九婴问他,哪肯示弱,道:“这我怎能不知。清凉王的好东西丢了,谁能捡到还给他,谁就是他的好朋友啊!既然是好朋友,那以后叫他帮什么忙,他老小子还不得尽心尽力地给人家干啊。” 九婴又道:“可是眼下,这灵珠关乎几十万条人命呢!” 泼律才本已眼睛睁得滚圆,这一下更是睁到大得不能再大,惊道:“几十万?” 九婴知他虽然嘻嘻哈哈,大道理上却是明白,于是解释道:“五百年一现的海皇灵兽就要出现了。北冥捡了珠子,还给清凉王,清凉王一高兴,说:”我要怎么谢你们啊?‘,玉西真就说了:“梵原人老欺负我们,你帮我们打他们吧。’那清凉王一答应,就开出巨舟来。原来,冥梵两边只在桑河堡那里打打,就死了几万人。要是清凉王开出巨舟来,海岸那么长,从什么地方都可以打梵原了。你说,还不得死上几十万人啊?” 泼律才听了这话,歪头想了一会儿,道:“你还有个问题没说,若是梵原捡到了珠子,那便又如何?要是也叫清凉王来打北冥,那北冥不是也要完蛋啊?” 九婴是身处梵原的位置想这个问题,被泼律才一问,倒一时无语应对。 泼律才突然拍腿叫道:“好啊!兄弟,你这是在考我是不是?你早就知道,这样才好玩啊。他们三方都在抢着捡这个珠子,我们偏偏抢先捡到,宝贝在我们俩手里,爱给谁就给谁,不爱给谁就几百年这么捂着。到时候,清凉王急了,我们才拿出来。呵呵,那老小子为了这珠子,什么都会答应我们的。” 九婴却未想到泼律才会这样考虑,真正是始料未及,问道:“到时你会问他要什么?” 泼律才又想想,笑道:“要不,我们让清凉王一家和他那些大臣都搬出去,我们俩去清凉殿里住上几天如何?” 九婴笑道:“好玩却是好玩,只是这样未免太损大侠的名声了。” 泼律才道:“嗯,我这想法是落了下乘了。那你说,我们要些什么?” 九婴道:“不如,我们就把珠子还给他,什么也不要。只要他不准帮任何一方打战。”他想,泼律才是北冥人,修为又高,这样一直跟着自己,万一找到灵珠,也无法为梵原所用。倒不如先入为主,让泼律才按自己的想法走。但也许连九婴自己也没感觉到,他其实已经不知不觉中被泼律才的看法所影响——无论冥梵,只要是以灵珠联盟清凉境,都会引起更大规模的战乱。 泼律才拍掌道:“好!我们不过少住两天清凉殿,可以少打点战,少死那么多人,好玩好玩,象个侠士的风范。” 九婴寻珠之行,偶遇良机,身边多了这么一个强援,心中也踏实了许多。于是,二人日夜兼程,向不死森林边缘赶去。路上过往巡逻的北冥军日益多了起来,九婴仍然是以假身份过关,众军见泼律才是地道的北冥人,也不怀疑。 同样是离巨岭三四百里的距离,东面梵军还偶见活动,西面北冥军却多了起来。九婴问了泼律才,才知北冥的王帐,即玉西真所在的北冥中心,正在大漠西边不死森林边的高山“雪域”上。 他们所去的不死林边缘,离雪域尚有二百里之遥,但气温较别处明显凉了一些。路途中冰兽也偶尔可见。 九婴等二人只在不死林边缘草场兜圈,四处寻觅灵气充足之处,也遇到过胡力先前所提及的恶兽“霸王”,但以二人的修为,自然不会在意。 九婴在与泼律才的相处中,慢慢感觉到他的修为应在战神境后期或通灵境初期,而据泼律才自己说,却是吐纳境后期。九婴初时以为他胡言乱语,后来想起禺比曾对自己说过,修真界原只有“吐纳、通灵、圆满、仙道”四境,吐纳与通灵间的五境是冥梵之战后才加上的。这才想到泼律才应是按照数百年前的四境划分。 二人绕行不死林南段,找到好几个灵气最充沛之处,便选了一处地点驻扎下来,无论灵珠出现在其中何处,都能够看到现世时的光华。泼律才经常花费数月去跟踪沙羊群,或是追逐霸王恶兽,因此耐心最好,见九婴一步步安排得颇有道理,也就乐得跟着他忙东忙西。 这日晌午,二人正在草场上谈论各处异事,忽听得北方隆隆有声,如天雷轰鸣,又似乎更象地震。九婴跳起身来,对泼律才道:“莫非,灵珠现世了?” 第二十一章 我本男儿 泼律才将耳贴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才皱眉道:“奇怪!这不是沙羊群和黑鹿群的声音。”他经常跟踪黑鹿沙羊,对这些动物的情况极为了解,一听便知那巨雷般的响动是动物群奔跑所发出的,但是声音较沉,不同于黑鹿沙羊的感觉。 九婴这才明白过来,自嘲地笑笑,又再坐下。他这段时间老想着海皇灵珠,自觉有点过于敏感了。 泼律才越想越不对,又把耳朵贴回地面,道:“跑得好快,离我们又近了。” 九婴闻言,回头一看,大吃一惊,一把扯起泼律才,急道:“别听了,快跑!” 两人窜到离他们最近的一棵枯树上,百余丈外尘飞土扬,隆隆声越逼越近。二人明显感觉到枯树的枝条在剧烈颤动,面面相觑,都猜不出奔来得是什么东西。 眨眼间,那卷尘土已迫近,原来是数百只玄冰巨兽,难怪声势如此巨大。冰兽群激起的沙尘弥漫开来,正好向枯树冲来。这样的阵势,即使是修真高手也要手足无措。九婴此时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所在的枯树,不过是奔兽洪流中的一根浮木。 奔在前头的冰兽到了枯树前便向两边分开,后面的冰兽也随之分成两边奔过。泼律才嘴唇蠕动,说了句什么,九婴在巨响之中没有听清,对着泼律才的耳朵叫道:“你说什么?” 泼律才这才反应过来,把手掌弓成筒状,也对着九婴的耳朵吼道:“冰兽不是……成群……很奇怪……”冰兽蹄声太大,泼律才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大清楚。 九婴知他意思是说,冰兽并没有群居群徙的习性,出现数百只冰兽一齐奔跑,一定是受了惊吓,或是受人驱使。 两人正疑惑之间,冰兽群大部分已自他们脚下疾奔而过。九婴眼前一花,感觉有一抹紫色从眼前闪过,他定睛一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位于兽群后面的一匹冰兽上,赫然坐着一个紫衣人。 泼律才也同时看到了这个怪异景象,大声欢呼,跳下树去,御剑向尾随兽群追去。九婴好奇心起,随泼律才身后疾飞。 冰兽奔速再快,也快不过这两个修真者的御剑速度。转眼间,二人已追上兽群之尾,看见骑冰兽那紫衣人正在兽背上双臂挥舞,欢声吆喝。 泼律才飞上那人左边的一匹冰兽,九婴跟着跃上那人右边的一匹。那紫衣人竟是个少年模样,面容极俊,皮肤细腻,体格纤瘦,约摸在十六七岁,见二人飞上冰兽,不惊反喜,对泼律才叫道:“好玩吧?”泼律才连连点头,开心得说不出话来。 那人声音很尖,九婴本不喜欢这种人,但看他是个少年,在兽背上神情豪爽,快意驰骋,恶感顿去。 那少年叫道:“我们分头把冰兽群赶散!”说着,两腿猛踢兽腹,那兽吃痛,向前急窜,霎时将一大群冰兽挤成两群。 泼律才和九婴如法炮制,三人直忙了一下午,冰兽群终于被赶得零零散散,有两三拨还是三五只成群,他们也就不苛求完美了。各人所骑冰兽,连惊带累,早已不支。三人翻身下背,放了三只冰兽。三只累极了的冰兽立时如释重负,一阵风似地向草原奔去,无影无踪。 三人这才就地坐下,泼律才迫不急待地打听那少年来历。那紫衣少年自称是清凉境人,名叫梅真,随父母到北冥经商,却不慎走散。 梅真显然有些修真功底,但他年纪尚幼,却功力不浅,九婴心中暗奇。但他既冒充清凉境人,又不好出言相询,免得被人笑他见识短浅。 梅真咯咯乱笑,道:“今天真是好玩,赶了这许多冰兽,三个修真界来的人还聚到一起。” 一说到“好玩”二字,那自然是大对泼律才的胃口,他急切问道:“梅真兄弟,你这些冰兽是从哪赶来的?” 梅真直起身子,斜睨泼律才,道:“看你也不象是北冥军的人。也罢,我就告诉你吧。”接着将前因后果一一述来。 他口齿伶俐,述事清楚,但还是让九婴和泼律才大吃一惊。 原来,梅真与父母走散后,便四处寻找。一日行到草原东面百余里处,看见一个北冥军百人队劫掠了一批桑河堡的木匠,将他们结镣而行,鞭击唾骂,百般羞辱。梅真看不过眼,上前质问。那些北冥军见他年少,又是清凉境人,也没有为难他。但梅真自幼养尊处优,见这群人没把他放在眼里,却是大怒。当晚,他跟踪这个百人队到了营里,看到百人的军营中,冰兽比士兵多出六七倍。他一时玩心起,便悄悄打开栅栏,解开冰兽的缰索,一阵搞古搞怪,将一营冰兽激得蜂拥而出。那些北冥军没了座骑,自然追不上他。再后来的事,九婴和泼律才都知道了。